我中学毕业后,有一段时间里在家里无所事事,茫然不知所措。左邻右舍、四乡八村的乡亲们见了我,心里很是瞧不起,就在背后议论纷纷的。父亲听了,心里很是着急,就对我说:“皇天饿不死手艺人,你就跟我学打铁吧!”
父亲是一位铁匠,在离家不远的镇上,是他的铁匠铺。铁匠铺的房子很矮,经年的煤烟熏染,使铺子显得异常破旧、黑暗。可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铺子,就是父亲拼命劳作的地方。铺子里,烟熏火燎,说得好听一点,是终日充满了力与火的拼搏。事实上,浓黑的煤烟呛人肺腑,父亲的脸仿佛长年让这烟熏火烤,变得很黑、很沉。打铁的时候,父亲很少说话,一会儿锤着燃烧通红的铁,一会儿又拉起风箱——繁忙的铁匠活,总这样让他没有片刻的闲暇。
走进那间铁匠铺,我就如鸟关进了鸟笼子里,成天只能围着炉火、风箱、铁砧子转悠。开始,父亲只叫我拉拉风箱。拉风箱的活儿就像推磨的驴子,手脚并用,只是在原地不停地打转。父亲叫停,我就停;叫拉,我就拉,风箱呼啦啦地叫着,扇出熊熊的炉火。看到由于自己弄出来的通红的东西,我开始有些兴奋,便发狠地拉起风箱。父亲见了,不觉皱皱眉头,搭上手,让风箱的节奏慢下来。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,我一会儿就头昏脑涨,手酸背痛,风箱也拉不起劲来了。这时,父亲又伸出手,帮我迅疾地拉起来。一张一弛,亦慢亦快,似乎都在一念之间。我被这单调乏味的活计弄得索然无味。父亲看看我,说:“风箱也要拉出节奏的。你悠着点,慢慢就会掌握节奏了!”然后,拎起铁锤,埋头径自锤那通红的铁。
除了拉风箱,我另外的事情就是做父亲的下手,挥舞大铁锤打铁。打铁这营生除了要有一幅孔武有力的手臂,还要有着很好的判断力。刹那间,能随着父亲小锤的指引,锻打到需要锻打的着力点上。起始,驮着那杆沉重的铁锤,我感觉就像扛了一座大山,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的,铁锤每每落空,铁锤在铁砧上“哐当”一响,震得自己的虎口都发麻。红铁没有打上事小,糟糕的是,往往由于我没掌握好火候,那铁却冷却了,这时父亲只好将那冷了的铁放进炉火里重烧——这叫回炉。回炉是铁匠之大忌,一件铁器往往因此就无法锻成。一旦出现这种情况,我心里总是歉歉的,汪汪的泪水噙在眼眶里,伤心地望着父亲。父亲无暇责备,只是聚精会神地处理那回炉的铁器。待那铁器锻造成了,这才长长地嘘口气,从火炉里取出另一块赤身通红的铁,唤着我:“来——再来!用心一点,你慢慢就会把握住了!”
现在回想起来,我还十分奇异父亲每锻造一件铁器,如同对锻造一件工艺品那样的虔诚和专注。父亲确实是一个天才的铁匠,一位优秀的手艺人。跟在他后面学打铁,我不断地发觉,父亲对每一块铁,每一铲煤,都有一种不同一般人的敏感。只要他的眼光微微一瞥,他就能知道那铁能锻造成什么样的器具,分辨得出那煤是产自何地。对铁,他简直吝啬到了守财奴的程度。那时,最好的铁是一种被锻压成块儿状,被称作“豆腐铁”的,父亲就托人买了许多,但他只是节约着用,用的都是从废品收购站廉价买来的废铁。废铁,奇形怪状的,往往为锻造一种铁器,他就要费出很大的劲。但父亲却常常乐此不疲。跟他学打铁时,往往是屋角的一堆废铁,被他锻成了一件漂亮的器具,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他却默默地,不失时机将那锻造成功的铁器从容地插进冰冷的水中,进行最后的“淬火”。转身,慢吞吞地告诉我:“你莫小看这些废铁,只要用功,什么东西都能打成!”
“悠着一点,慢慢就会掌握节奏了!”
“用心一点,你慢慢就会把握住了!”
“只要用功,什么东西都能打成!”
这都是父亲经意或不经意间说的。后来,由于我的天生体弱,也因为我的移情别恋,我没有继续跟父亲学打铁,也没有成为父亲这门手艺的继承人,而是告别他和他的铁匠铺,跑到异地他乡谋生去了。如今,父亲离开人世就有十多年了。但身居异乡,每每在生活、事业和工作中有不顺心的时候,我便想起跟父亲学打铁的那段时光。我恍然明白,父亲给我说的那些朴素而质朴的话,实际上就是在给我人生进行一次又一次的“淬火”!我想念我的父亲。